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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深火熱中的古典禮義

一提春秋,一般都會聯想到「無義戰」、「禮崩樂壞」、「弱肉強食」等關鍵詞。都對,但春秋畢竟是這片土地上古典禮義的迴光返照時期,國與國之間雖然不斷開撕,依然還是有出於道義互相救助的一面。

翻開《左傳》,相關記載比比皆是。

公元前683年,宋(後)湣公九年,宋國大水。

這場水有多大,惜墨如金的《春秋》只有乾巴巴的四個字:「秋,宋大水。」但災情應該是很嚴重的,因為,隔壁魯莊公都派人來慰問了。

要知道,不久之前宋跟魯還幹了兩仗,乘丘之戰和鄑zī之戰,都因為魯軍不講武德搞偷襲,導致宋軍兩連敗,所以,兩國積怨肯定不小。但只是兩個月不到,宋國發大水,魯莊公就派人來慰問。

用魯國使者的話說:「天作淫雨,害於粢zī盛,若之何不吊?」(《左傳·莊公十一年》)

粢盛原指祭祀用的穀物,泛指所有莊稼,吊就是慰問。老天連降暴雨,貴國農業生產遭受嚴重破壞,基於人道主義,我們怎麼能不來慰問。

不用說,慰問不可能只是嘴上說說而已,魯國使者肯定是帶著救災物資前來的。面對對手的好意,宋後湣公也沒有質疑其動機,是不是別有用心,而是謙恭地說:「孤實不敬,天降之災,又以為君憂,拜命之辱。」

我因為不敬上天,所以上天降災,還讓貴國為我們擔憂,慚愧得很。

雖是套話,但不卑不亢,合乎禮節,自有一種風度在。所以,魯國執政大夫臧文仲聽到使者轉述之後,高調為宋後湣公點讚,說有這樣的君主,宋國要復興了。歷史上夏禹、商湯這些君主碰到國家出問題時,都勇於罪己,所以夏、商之初都是快速發展的盛世;相反的,是後來夏桀、商紂之流,動不動就甩鍋,所以夏、商就亡在他們手上。

可見,接受並感謝對手的援助,不但沒有丟臉,還在國際上獲得更高的聲譽。

這一年也是齊桓公三年,齊桓公還沒有成為春秋第一霸,天下共主周王室已名存實亡,本該由王室承擔的救災任務,就這樣由諸侯間基於道義而自發進行。

到了霸主出現時,情況就不一樣了。救災,也成為霸主的責任之一。

公元前659年(魯僖公元年),北狄攻打小國邢(位於太行山東側的冀南地區),邢人抵擋不住,這時已稱霸的齊桓公率宋、曹等國救邢,趕跑狄人之後,「具邢器用而遷之,師無私焉」。幫邢人將國中財物、生產資源集中起來遷走,不拿邢人一針一線。

然後,因為邢國已被戰火摧毀,又是齊桓公牽頭,築夷儀城(今河北邢台西漿水鎮)給邢國遷都用。《國語·齊語》如是說:「狄人攻邢,桓公築夷儀以封之。男女不淫,牛馬選具。」齊桓公為邢人建了一個新的家園,使得邢人不再被狄人奸淫擄掠,牛馬等耕戰之物也得到保全。

《管子·大匡篇》還提到,齊桓公還送給邢人百輛戰國,千名士兵。

《左傳·僖公元年》在講了此事之後,加了一句:「凡侯伯,救患、分災、討罪,禮也。」伯即霸,凡是諸侯之霸主,為他國救災、援助、抵抗侵略,既是責任,也是合乎禮法的。

這樣的霸主,跟我們固有印象中的「霸權主義國家」,是不一樣的。

但春秋霸主輪番登台,沒有霸主的空窗期,國與國之間,災害發生時,還是要靠基於人道主義的互相救助。

這一點,在結盟時還得明確寫得盟書里,成為有約束力的諸侯公約。

《左傳·襄公十一年》載,公元前562年,晉國因為惱怒原來的小弟鄭國倒向楚國一邊,還攻打晉的盟國宋,便率領魯、衛、宋、齊等國攻打鄭國,鄭國當然打不過,遂向晉國求和。這年七月份,晉悼公及其率領的盟國,跟鄭國在亳城(今河南滎陽東南)結盟。結盟之前,晉國大夫范宣子對晉悼公說,鄭國反覆無常,必須在盟書里寫明盟國之間必須遵守的規則,以及互相之間的義務,否則我們一離開,鄭國恐怕又要反悔。

於是,亳之盟便留下了一份詳細的盟誓內容:

凡我同盟,毋蘊年,毋壅利,毋保奸,毋留慝,救災患,恤禍亂,同好惡,獎王室。或間茲命,司慎司盟,名山名川,群神群祀,先王先公,七姓十二國之祖,明神殛之,俾失其民,隊命亡氏,踣其國家。

凡我同盟國,不能囤積糧食,不能搞利益壟斷,不能庇護他國罪人,不能收留他國奸邪;遇災害要互相救助,互相維護穩定,同聲同氣,合力扶助周王室。有違此誓者,天地眾神、列祖列宗將明察秋毫,群起而誅之,使他國破家亡。

有沒有諸侯因為違反此盟誓而受到懲罰,不得而知,只知道有國家答應救助他國但沒有兌現,連史官都替他們感到羞恥。

公元前543年,魯襄公三十年五月初五,宋國又發生重大災害——這次是火災,宮室被燒,宋君夫人都被燒死,宋國損失巨大。所以,這年的十月份,由晉國牽頭,齊、衛、鄭等十二個諸侯國的卿大夫齊聚澶淵(今河南濮陽西北)開會,「以謀歸宋財」。「歸」通「饋」,贈送之意。也就是說,十二諸侯開會,討論眾籌財物援助宋國,幫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度過此次難關。

奇怪的是,在《春秋》時間線上,這一年的記載只有「晉人、齊人、宋人、衛人、鄭人、曹人、莒人、邾人、滕子、薛人、杞人、小邾人會於澶淵,宋災故」這一句,每國派來參加會議的是誰,沒說,會後怎麼援助宋國,也是一個字都沒提。

這是很反常的。

《左傳》裡,左丘明就把真相捅出來了:

為宋災故,諸侯之大夫會,以謀歸宋財。冬十月,叔孫豹會晉趙武、齊公孫蠆、宋向戌、衛北宮佗、鄭罕虎及小邾之大夫會於澶淵。既而無歸於宋,故不書其人。君子曰:「信其不可不慎乎!澶淵之會,卿不書,不信也。夫諸侯之上卿,會而不信,寵、名皆棄,不信之不可也如是……」書曰「某人某人會於澶淵,宋災故。」尤之也。不書魯大夫,諱之也。

史料中是有名字的,晉國趙武(即趙氏孤兒)、魯國叔孫豹、齊國公孫蠆等,都是上卿,《春秋》不列出他們的名字,是因為此次會議的主題是討論怎麼援助宋國,結果,會議勝利閉幕後,援宋一事卻再無下文,這是嚴重失信的事。所以左丘明認為,君子一定要信守諾言,否則就是連自尊、名聲都不要了。《春秋》不寫這些與會者的名字,並不是為尊者諱,而是對不尊者的無聲譴責。不過,魯國是有派大夫叔孫豹去參加的,結果《春秋》也不提魯國,這就是為本國大夫遮羞了(《春秋》是魯國史官所記)。

看,春秋再怎麼亂,也還是一個要臉的時代。

2023-08-03

責任編輯: 吳量  來源:後代聊齋 轉載請註明作者、出處並保持完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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